采访开始前,我对陆川说,看《南京!南京!》的时候我哭了,陆川说:“我也哭了,在刘烨被枪杀的那一段。电影我都看了一万多遍了,但是那一段随时看随时还会哭。”或许陆川和每一个男孩一样都有上阵杀敌的梦想,所以他把刘烨在《南京!南京!》中的那场巷战拍得很酷,并且让刘烨扮演的人物叫“陆建雄”。
他的电影看上去很冷静甚至冷酷,但陆川确实是个性情中人,不然他不会为了《可可西里》把命都搭进去半条,不会为了《南京!南京!》埋头4年,当这部电影终于完成即将上映的时候,他的感觉是“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视角:只是方法论,不是我的世界观
记者:《南京!南京!》为什么要用日本人的视角来拍?
陆川:你把偏见抛开,用一颗平常心来看,你能接受吗?这只是方法论,不代表我的世界观,不是我的情感。如果你问我,有反思战争的日本人吗?有,我可以给你看资料。认可这一点对中国人来说不是损失,恰恰这种认可会赢得世界对我们更大的尊重。之前我们所有的电影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去讲,自娱自乐,永远走不出去。
记者:可是现在网上已经有评论说你“替日本人开脱”。
陆川:心底无私天地宽。有多少人看了这部片子?你们是最早的观众。网上的消息是一种娱乐营销手段,先是渠道收买,然后是舆论绑架,是对观众一种有组织的引导,属于不正当的行业竞争。我可以拍一个发泄民族情感的东西,但是有什么用呢?我们要不是对国家有这份爱,为什么会放四年在里面?四年啊,大学都毕业了。我们这个年轻的团队希望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立场:不是在讲屈辱,而是中国人曾经的荣光
记者: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你自己是冷静的吗?
陆川:冷静和客观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否则这个片子会让海外的观众觉得还是宣传电影、是我们的政府意愿。只有在一场戏里面露出了马脚,那就是刘烨临死的时候,高喊“中国不能亡”,有人说这太不像我了,因为我永远是让别人心寒,自己不动声色。但是我必须有机会让媒体知道,我们的先辈就是以这种方式面对枪口的,这个地方我毫不掩饰我就是一个中国导演,其他都保持着该有的叙事姿态和叙事策略。
记者:可是你如何说服观众走进电影院去重新面对这段沉痛的历史?
陆川:我没有在拍苦难,更没有炫耀和陈列苦难,我只是在还原真实的东西。我读了很多史料,太可歌可泣了。当时南京的指挥官都跑了,但是抵抗并没有停过,到处都是冷枪,日本人在南京城每往前走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为什么会有南京大屠杀?因为我们抵抗得太惨烈了。刘烨的巷战,这是真事,我不拍大家都不知道。以往的历史学家都不愿意谈中国人的抵抗,但是怎么能够为了证明屈辱就把抵抗给磨灭了呢?这是侵略战争,就算抵抗你也没权利杀我啊?!我就是想把这个案翻了。
这个电影不是在讲屈辱,而是在讲中国人曾经的荣光,抵抗像地火一样从来没有熄灭过,电影中每一个人的抵抗都给我们希望。《朗读者》的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专门派特使来参加《南京!南京!》的北京首映。他本人在香港看到了电影,说一定要买。说通过这部电影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会有今天的成就,这部影片会像大使一样走进全世界,展现中国人民的勇气和尊严。而在此之前,中国电影向世界输出过什么样的银幕形象?
勇气:拍自己想拍的电影,而不是屈从于某一种规则
记者:据说本来有刘烨和高圆圆的爱情戏,为什么删了?
陆川:是的,如果那样,看上去更像一部电影,更传统一些。爱情戏我们也能拍得很不错,但如果那样,整个历史就为这两个人服务了,沦为背景,像《泰坦尼克号》。你走出影院的时候,是为这两个人的爱情抹眼泪,而不是为这个历史在感动、不是为了中国人的命运而感动。历史究竟是为电影服务、做电影的调料?还是电影为历史服务?后来我想,别假惺惺的啦,观众都吃了四年甜点了(指四年来的国产大片),吃一回龟苓膏也挺能败火的。所以我觉得现在这个片子很勇敢,就是一件事一件事,看上去没有一条主线,但这就是我30多岁的时候想干的事,有勇气就去干,而不是屈从于某一种规则。
记者:电影结尾为什么用那么长的篇幅表现日军的巡城庆典?
陆川:长吗?其实两分钟还不到,可能让你觉得过了半辈子?其实是敲个警钟。我们总说打倒军国主义,但是有谁见过军国主义?这一场戏就是!要表现的就是战争是如何控制人的灵魂,每一场战争发动前,都要用文化给战争的执行者洗脑。对精神的绝对控制和占领才是战争的本质。而战争的核心结果,就是异族的文化在被侵略者的废墟上跳舞。这一段是我做梦想出来的,2007年8、9月份,为剧本心力交瘁的时候,一天和衣而卧,迷迷糊糊梦到了这场戏。
演员:是他们自己说服自己
记者:这部电影是个群戏,能具体评价一下演员吗?
陆川:作为导演,我没法说哪一个最好,他们为这部电影付出的心都是一样的,我要感谢他们每一个人。演员们觉得能上这个戏就是一种光荣。江一燕和姚笛是零片酬出演,秦岚虽然收了一点片酬,但是她为了上这个戏,要向别的剧组赔偿30多万。而陆续出来的样片,也让他们相信是在从事一件特别伟大的事。
记者:在拍摄过程中,说服那些日本演员困难吗?
陆川:是他们自己说服自己。在日本其实有一些研究学者,比如有个叫松岗环的女士写过一本《102个侵华日军的回忆》,电影里的那些暴行书里面都有。我让他们看这些书。我们之间是一种契约关系——他们相信自己的角色并且好好演,我也不强迫他们演他们不愿意演的,都是相互认同了再演。否则他就是我眼中的鬼子兵了,我需要他们去了解,去表现出来。他们每个人都写了很长的人物小传,在努力理解我的方向。我们的合作是愉快的。
【采访手记】
陆川最大心愿:让《南京!南京!》走遍世界任何角落
终于等到陆川忙完,已近深夜12点,还是打了个车匆匆赶到陆川工作室附近的上岛咖啡,因为《南京!南京!》值得我这么做。见到陆川之前,负责宣传的美女告诉我,多给导演点鼓励吧,他会讲得很hi的。果然,尽管陆川看上去真的很累,但话题一打开还是滔滔不绝,直到咖啡馆已经打烊,工作人员不得不几次过来催。
和几年前采访《可可西里》时的陆川相比,他的头发剪短了,不像过去那么文艺青年,形象变得有点主流。落座后先低头发了一阵短信,一边解释说:“好多朋友看了片子都给我发短信,特别感慨。”采访过程中,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不断收到新的短信,其中中国传媒大学教授赵宁宇曾经是陆川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学,他的短信是:“看的时候没哭,回家路上开车的时候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陆川现在最大的心愿是《南京!南京!》能在日本上映,之前有报道说,另一部同类题材影片《拉贝日记》在日本遭到禁映。陆川表示,其实日本没有一个机构可以禁映一部影片,理论上《南京!南京!》进入日本没有任何障碍,惟一的决定因素,就是有没有日本的发行方愿意买这个片子。他和他的团队目前还在努力,“再怎么困难能有拍片难吗?我们四年都扛下来了!”陆川相信《南京!南京!》的冷静和客观,让它可以走遍世界的任何角落。
陆川不愿意多说与即将同期上映的《拉贝日记》有关的话题,他不愿“搭车炒作”。不过在《南京!南京!》里,他对拉贝是持保留态度的,“拉贝1938年2月就离开了南京,那时候日本人的屠杀正如火如荼。我很尊重拉贝,但是反感把他说成中国人民的救世主,这是对中国公众记忆的一种侵占。谁救了谁?是自己救自己!”陆川说,越走进历史,却强烈地感受到,这段历史应该由谁来书写、应该怎么书写?应该是中国人,而不是德国人。
为了拍《南京!南京!》,陆川把中国能找到的资料全都看过了,还看了许多日本侵华士兵的日记和信件,自称是这段历史的“超级发烧友”。许多深入接触过南京大屠杀历史的人最后都自杀了,陆川沉浸其中长达四年之久,他如何疏导自己的情绪?陆川说:“我是个话唠,喜欢跟人家说,一说就激动了,情绪也就疏导了,我挺适合上百家讲坛。”据说武汉大学邀请他去讲座,陆川挺有兴趣,他征询记者的意见:“是不是应该让同学们先看看电影再进行交流?”
听他“嘴”了一个晚上,我绝对有理由相信,大学生们一定会爱上他的,因为他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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