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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地铁上 

央视国际 www.cctv.com  2005年10月18日 14:14 来源:CCTV.com
    专题:《玄奘之路》CCTV大型文化考察活动

  文/孙 博

  她是到巴黎学画的,我们在地铁上认识。她在地铁上拉琴,不看人,目光也是不带表情的。看着左肩上的小提琴,当地铁驶过塞纳河的时候,小提琴如怨如诉的低吟。巴黎的地铁里,艺人很多的,我见过的,拿了乐器走进一节车厢,演奏。几首曲子之后,拿着塑料的小杯子或是乐器的盒子,从车厢头走到尾,也不言语,刚才听了演奏的人中就有的把硬币放在里面,只是那样的人很少。

  她拉小提琴,没有自娱自乐的笑容,没有表演的低头鞠躬的动作,她提了琴盒走进来,拉琴,演奏之后也不走动着收钱,而是站在原地停一会儿,等到地铁到了下一站,她就提起收好的琴盒,和来的时候一样,走出去。

  偶尔有带着孩子的妈妈要小孩子拿了硬币跑到她面前,放到她的手里。她是不肯用琴盒装钱的,又绝不会在演奏的时候在旁边放一个小杯子。而带着孩子的妈妈也并不是总是出现的,即使出现了,也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把钱直接地递到她的手中。这样,在地铁上拉小提琴的收入就要比其他人少好多。至少,我看的出来,于她,这样的演奏绝对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在荷兰,街上常常能看到几个孩子组成的小乐团敲敲打打,那样的水平她若是听了怕是要加快脚步的。街头的孩子们演奏,偶尔几个人大唱几句,用目光微笑着向过往的人们问好,那个样子很像国王。

  而她提着黑色,古旧的琴盒的姿势让我觉得是风沙中穿行的不得志的武士。

  像她这样的女子对这样的地铁艺术是深恶痛绝的,不只是因为不欣赏,更重要的是她不欣赏却不得不从事这样的艺术,迫于生计。在巴黎的消费,倘若不是精打细算着花,是比塞纳河的流水还要流走的快。她来这里两年了,只有在初到这里的那个周末的午后在郁金香花园里享用过一杯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咖啡的她,没有和旁边的法国人一样闭着眼睛享受阳光,而是想有那样的一天她一定要站在巴黎的音乐厅里演奏她的音乐。

  没有。她在我常坐的这班地铁上演奏,一般是傍晚时分,我猜测那个时候她刚刚下了艺术学校的课。后来,她给我讲哪里有什么艺术学校。不过是一个蘸了墨汁的语言学校。

  我笑,蘸了墨汁的语言学校?

  就是黑心的语言学校。她也笑了。

  那家语言学校也不是为了认真地法语,是中国人和法国人合办的。以学习语言的名义替没有申请到合适学校,又不肯立刻回国的留学生办在读语言证明的。

  来这里之前没有申请过艺术学校吗,那怎么可能得到留学签证?

  录取通知书是假的,在国内就给说明白了。只是想来了再慢慢申请,也没有关系的。下了飞机,中介就蒸发了一样。从戴高乐机场就我一个人了。

  她不看我,只是顾自的说。

  我看着她。像她这样性情的女孩,常常给自己罩上一层外壳。旁的人轻易看不清她们的面孔。而一旦她打算说些什么就会滔滔的,她不在乎听众是谁,是否有兴趣听,有没有听清楚她在讲什么,她只是要说话。对,她说那不是倾吐,是说话。在他乡,和一个契合的,有共同母语的人说话。

  出了戴高乐机场,就是找住的地方。她用她在国内磕磕绊绊学会的法语询问,一个人拖着30多公斤重的箱子,背着出来之前每个缝隙都装满东西的双肩书包。在巴黎迷宫一样的地铁里转了无数圈,倒了很多趟才到了巴黎中国人聚集的十三区,找到了一家中国人开的旅馆。安排给她的第一个是那种放了很多床铺的房间。先她住在那里面的有一个长得像汉堡包的美国人,两个半躺在床上聊天的黑人,她进去了又拖着箱子出来了。找到老板说,我加钱。要一个人的房间。

  你不知道那个晚上我怎么过的。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又深远了起来。我把屋里面的所有的大件,一个木头的大衣柜,一个小方桌,一把椅子,全部抵在门后面。干完所有的一切,我一下子瘫倒在床上,一睡就到了第二天。

  那个时候真以为是在梦里,不很美好的梦,以为梦醒之后就会和爸妈在家里。知道会是想家的,没有想到在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恋家的孩子。那屋子的窗外是紧贴着的另一堵墙,天亮了也不知道。早餐自然没吃,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醒来还是觉得在梦里:到巴黎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她不看我,不看眼前的水杯。干涸的嘴唇翕动着。

  后来和同样来考艺术学校的女孩认识了。和你一样,她在地铁上认识我。说是她认识我,因为我本来就不大喜欢与陌生人交谈,她那天又格外的健谈,并且邀我去她住的地方看看。那个时候,我像一个惊弓之鸟对一切都充满了戒心,她是中国人又比我小,而且想到自己每天住旅馆,钱很快就会花完的,于是点了点头。

  那天,我住在那里。第二天和房东商量过之后,我从中国城的旅馆把行李运到这里。还是那个女孩和她男朋友帮的忙。然后,我和她一起合租了那房子,一个卧室一个洗手间。我已经知道满足了。那时侯,我心里面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觉得千山万水的,在这里有了一个姐妹。因为她比我小,平时就很照顾她。她个子比我矮好些,看起来不胖。实际上挺爱吃的。我刚开始还去超市买些东西来和她一起吃,后来钱越来越少,我又没有打到工,这样下去很快就坐吃山空了。她看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迷迷糊糊地被她拖着上了地铁,下了地铁,又倒另一班地铁。到了意大利广场。我们到的时候,热闹的人群正在渐渐散去。卖瓜果蔬菜的小摊贩正在整理,把一些还很好的蔬菜扔在那里,她说他们觉得那菜不新鲜了就扔掉的,我跟着她小心翼翼的去拣。她说没关系的,没有人要的,你挑好的拣就可以了。

  后来最穷的时候,我还跟着她到巴黎郊区去拣过土豆。你可能都没见过那样的土豆,小小的,不知道是被霜打的还是怎样,没有长大。就是青色的。然后回去煮煮就吃。

  我每天帮她练琴,有的时候她的男朋友也过来听。我和那个女孩商量好一起要考艺术学校,我说别放弃别放弃,再坚持一下就好。她说她累的时候,我就说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了。就这样每天挣钱,练琴。

  那个女孩说她来收集资料,后来她瞒着我填了报名表。直到后来听到其他人无意中说起,我才知道早已经过了报名的时间,我那个时候报名已经来不及了,人家说等到来年了……那一段的日子,记得巴黎一直是阴天……

  在这里唯一的一个朋友也是背弃。我连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力气都没有。辗转从其他人口中得知:那一年的巴黎艺术院校严格限制留学生的入学名额。原来如此,现在我已经不怪她了。“森林法则”就是这样,你必须要为自己的生存考虑。

  可是那时的我想不明白,我想巴黎的中国人都在人人自危。没有……,没有可以像现在这样的和你交谈而不心存芥蒂的。她低下头,抿了一下嘴唇,兀自笑了起来。可是后来,还是中国人,一家中国餐馆的夫妇帮了我。他们辞退了一个来这里工作了一年的肯尼亚人,雇用了我,我搬离了和那个女孩共同租的房子。我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我趴在桌子上,仰着头听她讲。

  夏天的时候,我去法国南部的葡萄园摘葡萄。不是我们国内那种很高的葡萄藤,那里的葡萄藤都很矮,要弯下腰去采摘的。和国内的葡萄不一样,这里的葡萄全部是要用来酿制葡萄酒的。夏天在那里打工的人挺多的,除了我这样的学生还有专门用暑假挣些钱的年轻人。大多是从法国南部或者南部国家来的。每一天都很辛苦,你不知道,每天晚上收工之后,躺在床上,再不想起来,腰疼的像是要断掉似的。

  一起工作的一个法国男孩子,每一天都送药过来。因为摘葡萄很辛苦,手臂上总是一道道划痕。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每天回到住的地方就看到创伤药放在床上。一周之后的傍晚,在葡萄园,我耐心的听他说他已经按着东方人的方式默默的喜欢我了很久。而不是一开始就告诉我。他说的很久,是指他没有和其他的法国男孩子那么直接第一次见面就说我爱你,而是在一周之后才“通知”我。法国南部葡萄园里有风吹过,我告诉他只学会了用东方人的方式是不够的。你不知道吗?东方人看起来都很小的。你几岁,18?还是19?我已经快30岁了,东方的女子,尤其是学艺术的看起来总要比实际年龄小好些。说完这些我径直回寝室。

  开阔的葡萄园里绿色的小葡萄在傍晚的紫红的晚霞中竟让我想念起国内夏天午后妈妈洗给我的紫葡萄。

  我的话他似乎没有听进去,创伤药仍旧是每天的按时出现在我的寝室里。同屋的女孩子只是在我每天走进去的时候冲我眨眨眼睛,她们人都很好。

  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头。然后呢?我想起了三毛在荷西18岁的那年遇到他。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她的故事是怎样呢?很显然,她现在的样子不象是有一个男孩子在身边,可是总归有些事情发生,又淡去吧。

  没有。我离开了葡萄园,一切就结束了。我来这里学琴的,总有一天要站在法国的音乐厅里演奏的。她说这话的表情让我想起她在地铁上拉琴固执地不肯为了多几个硬币而展露笑颜,我了解。

  她很温和的说,法国男人很浪漫,但他们不会对自己的付出无所谓的。他们觉得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女孩子不喜欢,就绅士的离开,不会缠。所以很好,至少当今天我提起他的时候,印象中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

  从葡萄园回到巴黎的两周内,我没能来巴黎地铁里拉琴。小提琴手的手臂不应该是有伤痕的。也多亏了那个男孩子的药,我的伤也只用了两周就好了。现在已经看不到疤了。她伸出手臂给我看。

  真的看不出那里曾经有过伤痕。

  有些伤痕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好像在巴黎坚持自己的梦想人总是很艰难。有的时候我会想家,想西安冒着热气的大碗的羊肉泡馍和回民街的烤肉,柿子饼。我原来一直以为那里不是拉小提琴的地方,坚持地要离开。其实很想呐,小时候我是个馋嘴的丫头。她又笑了一下。笑容在她那里,有的时候因为怀念,有的时候是因为无奈。这是我坐在地铁上从来没有看到的她的表情。

  仍然的每一天去坐地铁,因为不久我就要结束在这里的一个月的游学回到学校。偶尔在巴黎的地铁里仍然可以看到她。她,是看不到我的,因为她只是拉琴,并不看人的。

  秋天的时候,我离开了法国。回到了西安,也是她的家乡,继续我的学业。国庆节的时候,她发了一封EMAIL给我,说她被一直要报考的艺术学院录取了。我的喜悦,那样的由衷的喜悦拉住旁边的同学,用力的晃她的肩,却不知道怎样和她说。

  于是走出校园。西安的公共汽车在八点以后基本就没有了,夜晚很静。我走在夜晚的西安。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不知道远在巴黎的她是否可以听得到。我在这如水的夜里却听到了她的琴声,那琴声掠过她喜欢吃小吃的喧闹的回民街,穿过晃动着铃铛的大雁塔,抚过月光下的城墙和环绕着古长安城的蜿蜒的护城河,从此因为她的笑容而有了表情。[留言交流] [参加投票]

责编:王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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