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会客厅》：卧底“枪手”替考记
央视国际 (2003年11月21日 23:44)
CCTV.com消息（新闻会客厅）：白岩松：你好观众朋友，欢迎收看新闻会客厅！提到卧底您会想到什么呢？《无间道一》、《无间道二》。不，今天我们换了编剧，在真实的生活之中，真实的情况发生了。
解说：画面上这些人并不是在公园里享受阳光，他们在用手机向一些考生发送答案，他们是一些专门替人考试的人，俗称“枪手”。在他们的身后就是今年全国成人高考设在武汉某学院内的考场。11月15日因“非典”被推迟的全国成人高考开考了，当天武汉警方就接到了举报，这个考场内有来自广东的枪手集体替考。在掌握了相关证据后，警方迅速出动，在“枪手”入住的酒店周围布控，并在16日凌晨抓获参加替考的“枪手”四名，组织枪手替考的猎手两人。据警方透露，这次有组织的替考事件，之所以能被查处，主要是因为警方有内线。
第二天，广州的《新快报》在头版刊登了题为“广东枪手武汉替考被抓”的封面文章，文中披露为警方提供线索的就是该报的几个记者，其中一个化名叫单道辉的记者已经假扮替考枪手在枪手集团内部潜伏了将近10个月。紧接着这名假枪手又连续了发表题为“卧底实录”的系列稿件，详细记录了他的卧底生活。他提供的资料令人震惊，这可能是一起十分罕见的大规模有组织高考舞弊事件。那么到底有多少枪手在武汉考区替考，这个卧底“枪手”究竟是谁？记者又是如何打入“枪手”集团内部的呢？
白岩松：今天请到我们会客厅的客人自然就是刚才在片中还戴着墨镜的记者主人公单道辉，这个“单”字其实在生活中我们看字面就是单的意思，单刀赴会的意思。其实他真实该叫什么，应该由他自己介绍。非常欢迎您！
于任飞：我叫于任飞，现在在广东《新快报》工作，今年25岁 。
白岩松：现在如果在路上有人叫你单道辉，你会不会回头问谁喊我呢？
于任飞：现在我对这个名字还没有适应。
白岩松：但是最开始是什么因素让你一下子觉得，一个记者的敏感被调动起来了呢？
于任飞：是我的一位老乡打电话告诉给我，他现在是在广州一所大学在读的大四的学生，他当时向我推荐一个发财赚钱的机会。
白岩松：他不知道你是记者吗？
于任飞：不知道，他知知道我去年才刚刚大学毕业，现在在广州找工作。
白岩松：你去年才刚刚大学毕业，才离开校园一年多时间，是不是原来在大学校园里也听说过枪手的说法？
于任飞：对。那时候校园的海报里面经常可以看到，四、六级考试有人找代考枪手。
白岩松：以前你代过吗？
于任飞：我没有。
白岩松：开个玩笑。你的老乡给你打了这么一个电话，他不知道你是记者，然后你是怎么答应他的？然后才可以跟猎手见面？
于任飞：当时接到电话以后，就感觉这里面有事。跟猎头第一次见面后，他跟我说考试的性质是参加全国成人高考，跟普通高考一样是全国性一级考试，在这么高规格的考试中，有“枪手”作弊的话，我感觉非常严重。
白岩松：猎头什么样？“枪手”是替别人代考的，但总要有组织者，猎头其实就是枪手的组织者。猎头什么样？是青面獠牙，还是像犯罪嫌疑人的样子？
于任飞：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小姑娘。见她之前，连她的性别我都不知道，年龄更不知道。当她第一次出现在肯德基门口的时候，当时说实话，我心里一动，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身材在广州那边来讲，是一个很小巧的女孩，皮肤也很白皙，说话声音非常轻柔，给人感觉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
白岩松：你有没有心软？心想我回去蒙一下领导就算了？
于任飞：没有没有。那时在跟她聊的过程中，从谈话的内容中我还是明白我是一个记者，她是一个受金钱欲望支配的猎头。
白岩松：你一定会跟她谈报酬？
于任飞：报酬其实不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交谈一段时间后，她就直奔主题，谈报酬问题。一般的代考枪手的报酬是1800元，但是这个数字不是固定的，你所代考人的年龄越大，他给你的报酬越高，最多可以达到3000元。
白岩松：就是说年龄差距大，风险可能就越大，跟这个有关是吗？
于任飞：对。
白岩松：当时是2003年1月18号，在肯德基跟你谈。她很忐忑不安还是非常光明正大地跟你谈？
于任飞：非常光明正大。因为肯德基是一个公众场合，当时非常喧哗，她坐下来之后，说话的声音非常大，而且说话时几个敏感的词眼“枪手”反复提到。当时我反而有些忐忑不安，我想旁边都是人，这么敏感的词语，出现在她的嘴里面，我都有点忐忑不安，但是她非常镇静，就像谈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白岩松：你当时有没有感觉到她仅仅是想找几个枪手替几个人代考呢，还是远远比人们想象的数字大？
于任飞：她当时已经透露了大概一百个人。
白岩松：已经亮出这个数据了？
于任飞：对，我想她可能就是为了让我们放宽心。
白岩松：替谁代考呢？
于任飞：我也问了。是广州当地的一些干部。
白岩松：为什么呢？
于任飞：这些干部现在年龄大概30多岁，正是需要评职称的时候，而这些人普遍学历都很低，有的甚至连大专都没有，没有高一层的学历就没有办法评职称，没有办法评职称就要被末位淘汰。
白岩松：这个钱谁出呢？
于任飞：被替考者出。
白岩松：他们出。
于任飞：每个被替考者都交给猎头2000—3000元不等，这些钱全部花在我们枪手身上。
白岩松：是猎头赚大头？还是怎么样？
于任飞：据后来我的几次采访中间知道，反而是我们占大头。
白岩松：这有点不符合常理。
于任飞：他们是这样解释的，他们做这个事情并不是赚中间的差价，而是他为这些领导办成一件事之后，领导欠他们一份人情，甚至一个把柄捏在他们手里面，这样的情况下，以后他们需要做大工程的时候，领导签一个字，工程就会给他们做，这个工程赚的钱是很难想象的。
白岩松：项庄舞剑，意在更远处？
于任飞：对，放长线，钓大鱼。
白岩松：这是她说的，还是你猜测的？
于任飞：她说的，亲口跟我这样讲的。
白岩松：主要的用意在这儿，那你当时是很爽快的答应了，还是说我考虑几天然后回头再给你答复？
于任飞：我当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因为我给她的印象就是在广州非常需要钱的年轻人的形象。
白岩松：好了，下一个段落自然就是要报名了？
于任飞：对，我们是在她电话的一路指引之下找到报名的地点，报名的时候交到我们手里有两份东西：一份是她造好的假身份证的复印件，因为是专升本考生，还拿了一个假的专科毕业证书，因为复印件上的照片就是我们，而名字都是别人的名字。
白岩松：不仅是制造一个假的身份证，因为是专升本，还要把你大专毕业证书也制造的维妙维肖？
于任飞：对。她说你放心，这个身份证不是街头上随意贴小广告的人做的，是由专业人士来做的。
白岩松：他有没有说什么专业？
于任飞：那个时候还没有说。
白岩松：报名的时候，老师拿着这份资料没觉得任何不妥吗？
于任飞：我开始也怀疑，但事实是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很顺利，就像拿着我们自己的身份证去报名一样，其实很明显的能看出一个40岁的人和一个25岁的人之间的差距。后来报名之后，猎头就跟我讲，这些监考老师都是他们负责接待的。
白岩松：所以才有这么放松的报名程序。否则的话，比如说你要说我40岁，那我肯定会笑，我会说你挺有幽默感的。那你注意到了，不光你报名，是否其他报名的人中开始陆续也有跟你同等身份的？你一定会观察到这一点。
于任飞：对，很多。那天报名的时候，大厅里人来人往，但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年龄跟我相仿。
白岩松：他选择的枪手应该都在这个年龄段吧？
于任飞：应该的，她所选择的枪手大部分都是在校大学生。
白岩松：当报名成功之后，你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
于任飞：我当时的心情非常非常的复杂，特别是成功采集了手纹的那一刻，那个滋味非常不好受。第二天我在媒体上读到了这样一条消息：今年湖北省成人高考为了防止封杀枪手，首次采用采集指纹的方式。绝对的讽刺，莫大的讽刺。国庆节之后，她告诉我们考试日期出来了，定在今年的11月15、16两天。这时候她要求再次见面，并给我们看了造好的假身份证和准考证。
白岩松：这时候你更直观的知道了它的质量怎么样？
于任飞：对，非常非常精良，一般人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白岩松：她有没有吹一下她做得有多精良？
于任飞：她说是专业人士。我问她是什么样的专业人士，她笑而不答。
白岩松：看不出来？
于任飞：看不出来，这一次除了身份证以外，还透露了这次去考试的人有将近300人。
白岩松：将近300人？要替300人去考试？
于任飞：是有300人从广东赴湖北考试，她当时跟我们讲大概有八成是枪手。
白岩松：这时候有没有试探这种信任感？比如试试说我不干了会怎么样？
于任飞：有，那就是第五次见面，当时这个猎头带了一名枪手，是个女孩，去参加15号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招聘会。当时枪手就提出不去考试了，猎头接到这个电话以后就哭了，非常急，把她急哭了，然后她就紧急安排了那天下午的见面。
白岩松：她主要说什么呢？在哭过之后？
于任飞：当时见面的中心意思就是说：做人要有诚心，你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你就要做。她说现在功成名就的人，有功成的人就是诚心。而且她举了一个例子：是说柳传志曾经发表了一个文章，谈他的经历。在举这个例子的时候，她说你看哪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不都是有诚心的。
白岩松：那个时候这个猎头又让你感动了吧？
于任飞：她的这种说法真的让我感到目瞪口呆。因为我之前感觉：做这种事情的人是缺乏道德感的，但是他现在用这种传统的道德观来教育我们来做这种不道德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
白岩松：她这一哭，然后强调诚心感，突然形象模糊了。
于任飞：模糊了，模糊了！
解说词：11月13号晚10点，于任飞和其他几个枪手坐上广州开往武汉的火车。在火车上，于任飞发现，定员66人的硬卧车厢内有很多学生模样的人，猎头告诉他，这些人都和他一样，都是去武汉替考的枪手。11月14号上午，火车抵达武昌，猎头召集于任飞和其他枪手在火车站广场集合，于任飞数了一下，总共有300人左右，随后他们被分别安排到了武汉市的安华酒店和风怡大酒店，出于对于任飞的信任，猎头告诉他这两个酒店几乎被广东来的考生住满了，并让他保管其他几个枪手的证件。
第二天考试就要开始，一想到即将有几百人一起在高考考场上集体作弊，身为记者，于任飞直到此刻，还是有些不能相信，明天究竟能不能抓住枪手替考的现场证据，这次暗访能不能顺利收网，想到这里，25岁的于任飞不禁感到既兴奋又紧张。
白岩松：到了现场之后，第二天就要考试了，他们可能也会紧张，从猎头讲，万一这帮人考试经验不足，然后临时出点什么岔子等等，会不会战前磨磨枪，给你们辅导辅导？
于任飞：没有。当前下午到了之后，他找了一个师兄，称他是金牌枪手，这个金牌枪手的含义，就是专门是给领导替考的御用枪手。
白岩松：主要给你们讲什么？
于任飞：替考的经验，在考场上注意什么，在考场上不要担心，不要慌，你们手里所持的身份证是国内最高级别制造出来的，不用担心的，而且还有一点也是非常讽刺，他告诉我们，你们来考试是在做好事，是在帮别人做好事，你们所替考的人这些人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看书，你帮他们考试，过了，你们拿到钱了，这对大家都很好。
白岩松： 人家用忙碌的时间为人民继续服务？
于任飞：对，我们替他们服务。
白岩松：第二天去考试了，进去非常容易吗？
于任飞：非常容易。给我印象非常深的是，验身份证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万一要查出来怎么办？但结果是，他只拿起了我的身份证，检查不到两秒钟就开始检查下一个考生。
白岩松：走了一个过场，不像机场过关的时候都拿着身份证上下看？
于任飞：对。据我揣测，可能他看到我的地址是广州。
白岩松：会不会有很多替考的人不会答，会出现考场纪律发生变化，比如打小抄等等等等的情况。
于任飞：非常普遍，在考试之前，监考老师说，你们必须把手机关掉，如果没有关掉就现场降分，但是实际情况是整个考试过程中间，手机短信息的声音，手机的铃声偶尔都能听到。
白岩松： 据说你还试探了一下。
于任飞：我试探了一下，考场那边给我发来了答案的短信息，我非常成功的拿出来看了。
白岩松：整个考场有被查出来的吗？
于任飞：没有。
白岩松：那老师在做什么？
于任飞：一个考场三名老师，老师都是坐在前面的讲台上，很少下来走动。
白岩松： 第一科考完后，比如猎头啊，有没有给你们见见面，鼓励鼓励。
于任飞：猎头没有跟我见面，但是他发了饭钱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安排，出了考场之后，跟其他考生有过交流，大家谈考得怎么样之类的话，然后有一些考生就开始着手准备下午的考试。因为有几个考生认识我，不在同一个考场，但都是从广州过来的，可能感觉我貌似比较好，然后就约定下午用手机传答案给他们。
白岩松：这里还有互相帮助？
于任飞： 对。还有一个很好玩的事情，由于我这两门都是提前出了考场，学校操场都是抱着手机给里面传答案的人。有一个非常好玩的人，在考场外面打电话，打完电话抱怨说怎么占线啊，这说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给他发答案。
白岩松：怎么决定，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谜底揭穿？
于任飞：当时我们其他六名采访小组的人住在另外一个酒店，当我第一天上午考完以后，我就到了驻地，当时带队的是我们副总编郑总，跟他原原本本说了，当时他们主要做的是外围工作，主要收集证据，那天就决定马上报警。
白岩松：这时候你还没漏底是吧？
于任飞：没有，
白岩松：从旁人角度来说，你也是将被擒获中间的一部分。
于任飞：对，很有戏剧性，那天晚上我去了他们酒店开始写稿，把这两天在火车上的东西整理出来，大概晚上12点的时候，我们的郑总推门进来，当时对我很大声音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说那边公安已经开始动手抓你了，赶快去到位， 然后我立刻合上笔记本电脑，打上车，落荒而逃跑到酒店。
白岩松：等着被抓了什么感觉？
于任飞：有生以来第一次等着被抓，虽然我知道警察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我们同事已经跟他说了，说我是卧底，但是他毕竟是人民警察，被他带走，心里还是发毛，电视不敢看，澡也不敢洗。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想过去之后肯定没得睡觉了，想睡觉的时候，门铃响了。
白岩松： 这时候你在猎头心目当中还是一个被他牵连之后抓到的枪手。
于任飞： 当时警察正把我们的准考证收了，这时猎头向我凑过来，从背后塞了一张纸条给我，后来我看了，上面写着“不要说有其他枪手的事，不要说有公司、中介在里面，你们没事的，不会通过你们学校的。”
白岩松：这是在串供？
于任飞： 当时他也把这样内容用广东话跟其他人讲了。
白岩松：这时有没有一种欣喜？由于陆续见了几次面了，一起坐火车过来的，突然一揭底，你是卧底者，而他们将面对警察，面对法律。
于任飞：那个时候我记得当时是11点，我在派出所里，猎头的老板接到内部传来的消息，知道有记者卧底。那个场面我记得非常清楚，他把这个事情告诉几个枪手和猎头之后，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我，那时候给我的感觉，抛去他们所作所为，他再也不相信我了。原本这两天混得很熟的人突然把你抛弃了，作为一个人来说还是不好受。
白岩松： 也许没有答案，你说被替考者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呢？
于任飞：我被替考试那个人主动向单位坦白了。
白岩松：一般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于任飞：单位会给他一些处分吧，单位已经做出这种表态。
白岩松：这种情况是孤立的吗？
于任飞：不是孤立的，我所接触的这一次，这次完全本质是金钱和权利相勾结，绝对不是猎头一个人单兵作战，他只是最底层的一环，他上面有无数人支持着他。假证放在我面前，背后是通过湖北省某厅来制作货真价实的身份证，为此他们还送了一辆20几万的君威别克车给相关领导。
白岩松： 比较确凿吗？
于任飞： 他亲口对我讲的，
白岩松：另一方面，我也非常关注你，就像这个节目开始做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带一个墨镜、加一个毛玻璃之类的，但是你不同意。
于任飞：其实他们可能就在电视机面前，但是我可以很坦然地面对他们。
白岩松：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毕竟在广州生活，猎头也都在这个城市里。
于任飞：某一天可能我们俩同时看中一样商品，我伸过手去，另外一只手伸过来，我抬头一看就是猎头。
白岩松：你已经把电影里的情节想象成有可能是真的，所以经常想到这个事？
于任飞：这个事始终放到我心里。
白岩松：你2002年从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有没有觉得这十个多月的特殊经历一下子让自己长大了，可能是你的师哥两三年才能学到的东西？
白岩松：非常有。我这次采访完结束后，我打电话给我的女朋友，说我现在有勇气结婚了，我有勇气承担我们两个人。
白岩松：她回答说我没有勇气承担了。
于任飞：她确实说这句了，她说她还没有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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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周铁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