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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汉民
朱汉民,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国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儒学联合会副理事长,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中国书院学会会长。
曾国藩:事上磨炼的狂狷君子
——朱汉民
在中国文化历史上,将“狂”与“狷”并举而说明两种人格类型应始于孔子。《论语·子路》记载: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七》,中华书局,2008年,第147页。]
孔子所说的狂、狷,主要是指一种文化人格、精神气质,他认为人在依道而行的过程中,会有几种不同类型的精神气质或人格特质。首先是持中道的“中行”者,这是理想人格类型,但践行中道是一件不太容易做到的事情,连孔子自己也称“不得中行而与之”。所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是“狂者”和“狷者”。狂者能够积极进取追求道,敢做敢为,只是表现得过于激进、张扬;狷者不如狂者积极进取,而是有些消极本份,保守无为,故而表现出一种柔和、恬淡的人生态度。孔子在“不得中行”的情况下,对狂者、狷者的精神气质表示肯定。其实,除了上述的中行、狂者、狷者、乡愿四种类型外,还有一种“狂狷”者。所谓“狂狷”者,就是指那种既有狂者的进取、刚强的一面,又有狷者退守、淡泊的一面。一些儒者在评价孔子的学生曾点时,曾肯定他这就是这种“狂狷者”:“志大而有所不为之,狂狷者也。岂在狂肆之狂?”狂狷型人格具有狂者的志向远大、积极进取的特点,同时又体现出有所不为、退守恬畏的特点。
应该说,无论是“狂者”、“狷者”,还是“狂狷者”,均是孔子肯定的一种君子人格,这一种人格并不是天生的,恰恰是通过知行合一的事上磨炼而来。这里,我们要探讨一位与王阳明一样作出“三不朽”事业的曾国藩为例,来考察其狂狷型人格与事上磨炼的关系。
湘军是“士人领山农”而建立的具有地域色彩的军队,湘军的将领均是士大夫、士绅构成,这些饱读儒家诗书的读书人能够带兵打仗,在烽火的战场上奋勇厮杀,亦表现出他们的狂狷型的精神气质。其实,晚清湖湘士人的狂狷气质,并不完全是一种自然禀赋,而主要是坚守儒家的道德理念而坚持从事上磨炼而来。湘军的核心人物曾国藩,是一位精神气质十分鲜明的狂狷型人格。
曾国藩是一个纯粹是文人出身的士大夫,他的人生道路本来是儒家士大夫的通常模式,即由学校读书到科举考试,历经秀才、举人、进士的门槛后,授以官职。就在曾国藩的仕途一路顺风时,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了,而曾国藩则意外步入了一场统领湘军、带兵打仗的人生道路,最终被人冠以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事业之人。曾国藩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他那种狂狷型的精神气质。曾国藩的文化性格十分复杂,许多相反的精神气质在他身上均有鲜明的体现。其实,他的狂狷君子人格完全是从事上磨炼而来。
首先看其狷者人格特质的一面。在曾国藩身边的同僚、同学等人看来,以及后来的人们评价来看,曾国藩无疑表现出儒家传统认可的“狷者”形象,湘军将领郭嵩焘在其日记中写道:
尽古今人才,只有狂狷两途。曾文正公(国藩),狷者类也。吾辈守之,仕不必求进,禄不必求丰,苟得行其志焉斯可矣。万钟之禄,不以为泰;不得行其志而退,终身泊然。其有不足,舌耕笔耨,取给一身而无所歉。[【清】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4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71页。]
郭嵩焘认为曾国藩是狷者型人格,有着非常鲜明的“狷者”特质。郭嵩焘的说法确有一定道理。对于儒家士大夫来说,所谓狷者总是体现出性情淡泊、言语谦谨、举止收敛、有所不为的一系列特征,郭嵩焘所说的“狷者”正是如此。尽管曾国藩位高权重,但是人们会发现他时时刻刻保持着对言语过高、行为无羁、胆大妄为的狂傲者的不满,并且处处表现出对性情平和、谦谨收敛、恬谈无为的狷者的欣赏。在曾国藩获得位高权重的地位后,他对狂傲之气更是表现出特别的警惕,他反复告诫家人: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余生平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嚣讼。……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只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清】曾国藩:《家书一·致沅弟》,《曾国藩全集》第19册,岳麓书社,1995年,第376页。]
今吾谨述此语告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清】曾国藩:《家书一·致沅弟季弟》,《曾国藩全集》第19册,岳麓书社,1995年,第588页。]
曾国藩对傲人凌物的狂者之态十分警惕,同时亦坚决反对说大话、务虚名的狂态,他总是反复对亲人、下属提出“实”的要求:
实者,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清】曾国藩:《日记一·咸丰十年九月卄四日 》,《曾国藩全集》第 16册,岳麓书社1995年,第539页。]
曾国藩以此“实”要求自己、亲人、僚属,充分体现出他对狂傲的警诫,这正是一种狷者的人生态度。事实上,曾国藩在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种种人生哲学、人格修炼方面,包括谦谨、敬恕、坚忍、厚道、安详、平实、静一、恬淡等等,均是其狷者人生态度的体现。譬如,谦谨的态度是为了防止狂傲,所以曾国藩提出:“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清】曾国藩:《家书一·致沅弟》,《曾国藩全集》第19册,岳麓书社,1995年,第628页。]在曾国藩的人格修炼要求中,谦谨占有重要地位,这是其狷者人格特质的集中体现,故而龙梦生为《曾文正公学案》作序说:“惟其谦谨也,故尝以事理无尽,不敢以才智自矜。其接物也,则小心翼翼,无一人之敢慢,其赴公也,则兢兢业业,恐一事之或忽。”[ 何贻焜:《曾国藩评传》,文丰出版公司,1975年,第193页。]曾国藩的谦谨习性,是他长期人格修炼的结果。他在研习理学时,就受当时的理学家唐鉴等人内省修身的影响,每天通过日记的形式自我反省。他从日常生活的小事入手,甚至对每一种思想念头均不放过。这种通过日记对自己严格反省的例子在这一时期到处都是。譬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日记中记载:“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恃,何可鄙一至于是!此岂复得为载道之器乎?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是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使良友皆知吾症根所在。”[【清】曾国藩:《日记一·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日》,《曾国藩全集》第16册,岳麓书社,1995年,第115-116页。]“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闻言尚怦然欲动,真可谓下流矣!” [【清】曾国藩:《日记一·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日》,《曾国藩全集》第16册,岳麓书社,1995年,第116页。]他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要求是何等的苛刻严厉!这对他狷者人格的形成确是起了很大作用。曾国藩对自己的利欲之心的反省与遏制,并由此走向淡泊、无为的狷者人生态度。他认为“欲求行慊于心,不外‘清、慎、勤’三字”,他解释说:“‘清’字曰名利两淡,寡欲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钦;‘慎’字曰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已。”[【清】曾国藩:《日记二·同治元年九月》,《曾国藩全集》,第17册,岳麓书社,1995年,第802页。]曾国藩这种“恬淡安泊,无他妄念”的人生态度,正深刻反映出他精神气质中作为“狷者”的一面。显然,他作为“狷者”的君子人格完全是从事上磨炼而来。
但是,我们还可以看到曾国藩所具有的狂者的人格特质。尽管曾国藩会在公众眼里留下狷者的鲜明形象,但并不能掩饰其狂者的精神气质。我们知道,狂者的精神气质一般会体现其志向高远、意志强横、冲破流俗等各个方面,而曾国藩在这些方面表现出其鲜明的狂者人格特质。龙梦孙在谈到曾国藩的精神气质时,固然肯定了其“谦虚”的狷者气,同时也强调其“强毅”的狂者精神。他说:“惟其强毅也,故困知勉行,力追前哲;特立独行,自拔流俗;虽极人世艰苦之境,而曾不少易其心;虽遇千挫百折之阻,亦不足以夺其志,真者必信,不信,而不为古人所欺。”[ 何贻焜:《曾国藩评传》,文丰出版公司,1975年,第193页。]应该说,前面所述曾国藩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谦谨、敬恕、淡泊的狷者态度,他之所以严于律已以至达到苛刻的地步,恰恰是因为他具有极高的志向与宏大的抱负。他这样表达自己的志向: